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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下)(1 / 2)


x 这时隔着一面玻璃窗她赫然看见葛玥的脸不动也没有表情。雕塑似的。冯茜茜“呀”的一声顾昕也发现了。他站起来飞快地往门外走去。脚在旁边绊了一下差点摔跤。葛玥还是不动。很快顾昕迎上她去抓她的手她甩开了。他又去抓她再次甩开。冯茜茜望着窗外的两人像电影中的某个片段纠缠、冲突、克制。她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忽见葛玥扬起手机重重地砸向自己的肚子一遍遍地。冯茜茜惊得站起来。顾昕牢牢抓住她的手。她拼命挣扎拿脚踢他。路过的人都朝他们看。她嘴里叫嚷着虽然听不清但冯茜茜还是能从她的口形看出来——她说的是“离婚”。

与此同时冯晓琴与冯大年也在严肃地谈话中。就在“不晚”。充斥着油烟味的不到十平方米的小房间冯晓琴问弟弟:“有没有看见伯伯家玻璃柜里的那个小金龟?”冯大年说“没有”。她让他再回忆一下“或者你觉得好玩拿起来观赏结果忘记放回去了?”她竭力控制着语气但冯大年还是察觉了“姐你什么意思?”她说:“没什么意思就顺便问一声。没看见就算了。”她已经后悔了想打住但冯大年犟犟地说了下去:“姐你怀疑我偷东西?”她摇头“不是——”他说:“那么大个玩意儿口袋里也装不下我就算要偷也不偷那个。再说也不是真金就龟壳上镀了一层。”她看向他:“你不是说你没见过吗?”他一怔有些卡壳:“——瞄过一眼。”不待冯晓琴说话声音已飙高八度“姐你什么意思审犯人啊?”冯晓琴停顿一下没忍住:“你又不是没被审过。”冯大年霍地站起激动得口齿不清:“那、那事不是说不提了吗?”冯晓琴叹口气问他:“打‘王者’充的那几千块钱哪来的?”他又是一怔“你动我手机?”她道:“上礼拜带小老虎去吃牛排还给他买了新款三叶草球鞋钱哪来的?”他一拍桌子愈发地语无伦次:“我又不是——我是给你儿子买东西哎——”冯晓琴指着床头柜锁着的那个抽屉对他道:“打开。”他没动。她作势要走“我去问大明拿榔头。”他拦住她。她提高音量又说一遍:“打开!”他停了几秒掏出钥匙开了抽屉——全是钞票也未整理就那样乱七八糟地堆着。粗粗估算应该有两三万。

“我跟你说的话你全忘了对吧?”

冯晓琴听到自己有些发涩的声音。下午她在顾士宏房间门口听他们父女俩聊天说起那只金龟是顾士宏六十岁生日时顾清俞送的。一直摆在柜子上不知怎的竟失踪了。“摆了几年了没动过变戏法一样”他把疑惑说给女儿听“我想来想去最近也没别人来过家里除了——”顾清俞道:“没证据的事不好说的。”顾士宏道:“我是不会说连小冯也没提就跟你说说。”顾清俞劝他去装两个摄像头“客厅一只卧室一只。哑巴亏只好吃一趟下次捉牢就报警。”顾士宏叹道:“想想也不像小朋友看上去蛮老实。”顾清俞道:“坏人脸上也不会写字。反正我们的宗旨是不轻易怀疑人真的有证据了也不要客气。”——那瞬冯晓琴忽然想起顾磊去世那日也是这样房内房外听壁脚惹出的祸。“我们的宗旨是——”连讲话的口气也一样。恍如隔世般。内容不同意思却是相近。尤其看问题的态度剥皮拆骨后留下的那个核那才是顶要紧的。当初那番话后来静下心再想似乎也不至于让她气成那样。倒搭上顾磊一条命。翻来覆去日想夜想便是那日的情形一幕幕脑海里回放哪里慢一拍哪里忍一忍哪里一笑了之或许便不会有后面的事。这座城市待得久了思路也渐渐搭上像轨道工扳手一扳两条并作一条。说错也错说对也对有些事也着实是说不清的。真正的做人的道理便是夹在那些说不清理不尽的缝隙里。无可无不可那些灰色地带才是一言难尽的人生。一会儿还是隔着老远再一会儿竟又是过犹不及了。一眨眼工夫。想想也是过日子哪是一两句话便能概括的。总是要试过无数遍才渐渐悟出些意思来。

冯大年夺路而出。“砰!”门重重关上。冯晓琴怔了几秒随即跟过去。展翔从外面进来两个男人险些撞上。展翔“哎”的一声。冯大年也不打招呼径直奔了出去。冯晓琴后面跟着展翔逗她:“弟弟被你气哭了。”冯晓琴板着脸道:“让开。”展翔手臂一挥做了个“请”的手势。但人转瞬已奔得远了。冯晓琴只得停下。展翔又道:“弟弟老实不好欺负他的。”她朝他看“老板半夜里过来有啥事?”他看表“才九点多不算半夜。”她道:“爷叔今天不搓麻将?”他道:“本来也不是天天搓麻将说得我好像不务正业。”她嘿的一声。他问她:“有空吗聊一会儿?”她道:“爷叔是老板。老板找员工谈话不用这么客气。”他笑笑“——爷叔很快就不是老板了。你才是。”

他把合同摆在她面前。

“你看一遍。基本就按你之前说的那样前期投入的资金你分期慢慢还我。我每个月过来一趟收保护费。已经付掉的两年租金就算了当是爷叔送你的开业红包。”她怔怔的兀自没有回过神来。他道:“冯老板不要高兴得太早生意不好做的。以前摊在爷叔身上再怎么花钱不心疼往后就是自己的了一分一厘都要精打细算。丑话说在前头就算关门大吉了保护费照样要收。爷叔不做亏本生意。”她看了一遍合同没吭声。他道:“用不着太感激我。”她犹豫了一下把合同还给他:“——不大好。”他奇道:“为什么?”她道:“又不是一万两万。讲不过去的。”他大咧咧地:“爷叔不缺钞票跟我客气啥。”又道“是你自己提出来的爷叔思想斗争许多天好不容易同意了你现在又发嗲。”她沉吟着叹口气“——爷叔以后成了家夫人要恨死我。”他一怔愣了几秒随即呵呵笑起来“小姑娘啊小姑娘讲话七转八转万紫园没人比得上你。”她睁大眼睛做惊讶状:“你以为我是试探你?”他正色道:“不是试探是调戏。来吧”他在吧台的太师椅坐下来“爷叔就在这里随便调戏。”

他带了瓶酒。2010年的红颜容干白。两人各自斟着。她喝酒的姿势越发到位了。他回忆第一次看到她的样子“明明嫩得很偏要装老成。缠着我们买保险自以为老江湖其实忒傻。不是有句话叫‘太傻太天真’嘛——现在倒是真的老成了。那时是小白菜装孙二娘现在反过来孙二娘装小白菜。扮猪吃老虎。”他边说边笑。她回敬:“爷叔是一直没变明明老屁眼一个老黄瓜刷绿漆喜欢扮嫩。牙套拿掉没几天又要去打瘦脸针。爷叔你又不是明星再说了明星到你这年纪也不折腾了老老实实演男女主角的爸妈了。”他叹道:“爷叔是吃苦吃大的小时候什么都没享受过到老了不管是啥总想尝试一下。也作孽的。”她忍着笑说:“爷叔索性去整容。”他问:“整成谁的模样?”她想说“施源”没出口否则真成试探了。到这一步也早不想了。“爷叔底子不差。开个双眼皮鼻子垫高一点皱纹磨磨平双下巴那里抽个脂头顶植个发再敲断骨头增个高——就差不多了。”他笑骂:“这还叫底子不差?索性换张面孔算了。”

她惦着冯大年发了几个消息都没回音。电话也不接。连着几杯酒下去话多了起来:“爷叔我一会儿希望是真的冤枉他一会儿又希望没有冤枉他。”展翔摇头“这话太搞听不懂。”她道:“冤枉他是怕他伤心没冤枉他就是我自己伤心了。”他沉默着“——弟弟还小。”她道:“看到他就想到自己刚来上海的情形眼花缭乱什么都是好的连空气里的成分也不一样纯度更高待久了会醉氧。茜茜来的时候倒没这感觉好像没这么操心。爷叔我跟我弟弟的感情不一样讲起来是姐弟其实、其实——”越讲越激动生生停下了。再讲就豁边了。他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一下“所以说呀他还小小得都不像弟弟了跟儿子也差不多的。”她抬头看他眼里已有泪光“爷叔你不明白的——”酒喝多了到底是上头讲话颠三倒四“张家阿婆倒是明白的。”又道“阿婆要是还活着我就有人可以聊了。”他道:“跟我聊也是一样。我比张家阿婆还要明白。”她嘿的一声想说什么思路有些跟不上。停顿一下“——爷叔为啥对我这么好?”他一怔“我对你好吗?”她抢在前头:“我晓得你是妇女之友小太阳走到哪里暖到哪里。”他笑了一下“你问我为啥对你这么好答案是——”停了停又是一笑语速放慢声音随之变得温柔“因为我想对你好。这么回答可以吗?”她朝他看半晌拿酒杯与他一碰:“——爷叔‘不晚’给了我你以后忙什么?”他回答:“这阵子跟胖子在谈合作。”她有些意外道:“胖子费了半世功夫总算把你说动了。”他一笑“关键还是看项目。”

这时她接到顾士宏的电话声音有些急:“你来一下。”

她不自禁地心跳加速。忽然有种预感这将是个不寻常的夜晚。或好或坏。事实上从展翔把合同递给她那刻起这夜的意义便已经不同了。有着某种宿命的庄严感。白纸黑字末尾红色的印章他找专人设计的“展翔”两字龙飞凤舞。她端正地写下自己名字一笔一画小学生似的。倒也不完全是欣喜就像他说的就算关门大吉保护费也不能少。眼前闪过“不晚”那些男女一张张脸特写俱是七翘八裂浑不似靠得住的模样。忍不住又有些滑稽。心里也没底。海口夸出去了只能往前不能后退。字也签了。瞥见他似笑非笑的神情“老板娘跳过直接当老板——”。她知道他在撩拨她。这男人骨子里是有些不正经的。她想说“谢谢”始终没出口。他请她喝红酒一喝就是两年。他手把手纠正她拿酒的动作向她介绍红酒的产地年份也不管她是否听得懂。但喝多了好坏倒真能辨出一些了。喝酒也是熟练工。他说他自己也是半吊子“不是酒好是钞票好”。她喝掉的那些红酒加起来够她父亲在老家喝一辈子零拷酒了。都是好货。他叫她“小姑娘”尾音轻轻滑过亲切又随意。其实是有些暧昧的。她便也是借着这层暧昧或者说是希望把日子一天天地往下过。“不晚”也是她的希望是她咬着牙撑出来的。但若不是他她连咬牙的机会都没有。“爷叔是好人。”她听到自己这么说。他哧的一声:“爷叔不是普通人不是一句‘好人坏人’就可以概括的。”她被逗得笑起来“——爷叔是天使这总可以了吧?”

大家都在。连顾清俞也在。冯晓琴到的时候顾士宏正端来一盘西瓜招呼冯大年:“吃呀吃呀!”冯大年不动笔直地站在门边。电视机开着冯茜茜和小老虎坐在沙发上。顾清俞在阳台打电话来回踱步应该是怕尴尬不想留在房内。冯晓琴先是纳闷她为何不走再一看冯大年的神情便猜到她必是被这傻孩子硬留下诸如“大家都别走听我把话说清楚”那种。顾士宏干咳一声语气欢快得与眼前气氛不符:“好了你姐姐来了先吃西瓜再聊。”冯晓琴便也挤出笑容“大年你坐下吃块西瓜。”去扯他衣服。他一把甩开掏出手机翻出几张照片递到她面前:“自己看。”冯晓琴拿过手机见照片上是一些收条“兹收到xx店款项——”金额不一有两百、三百也有五百最多的一笔有一千八。后面跟着冯大年的签名。不由得一怔“这是什么钱?”冯大年嘴一努:“往后翻。”冯晓琴翻下去俱是些奇形怪状的人物模型不男不女不土不洋更是不解:“啥东西?”冯大年嘿的一声轻蔑道:“你还懂什么?”冯茜茜凑过来看“——手办小屁孩最喜欢了。”冯大年翻个白眼“你才是小屁孩。”

冯晓琴大致算了一下收条上的金额加起来一万多不止。他道:“这些只是一部分你要是想查我让上家统统发给我。他们那里有存根。”停了停冯晓琴问他:“几时开始做的?”他道:“前年。”她又问:“做一个要多久?”他道:“看心情快的话一两天慢的就说不准了。刚开始就是好玩现在不做也不行了上家会催单网上一堆人等着要。不好意思不做。”他告诉冯晓琴单个人物的收购价通常在八十到一百之间前天有人预订他一整套变形金刚开价两千三。冯茜茜嘿的一声“不错嘛赚的比我多。”冯晓琴不语。旁边顾士宏啧啧连声:“居然还有这种赚钱办法现在小朋友真是不得了。”冯大年直直道:“我没拿你家的东西。”顾士宏一怔有些狼狈。冯大年道:“万紫园有个老头喜欢拿竹条编小玩意儿我把他介绍给店老板也给他赚了一笔。他可以证明我没瞎讲。”

顾士宏听到这里忽想起大哥前几日同他讲过小区里有个十几岁的“小赤佬”外地人也喜欢做手工跟他混熟了把他竹条编的几件东西拿到网上卖“赚点小菜铜钿——”。大哥说这话时有些得意还有些糊涂“世道变了放在以前纯粹白相相的东西现在还可以派这个用场。”——现在想来这“小赤佬”必定是冯大年了。

冯大年说下去:“姐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你怕我没本事只好去偷去抢。你还老喜欢拿我跟姐夫比他娶外来妹我将来只好讨非洲老婆。姐我告诉你我要做自己喜欢的事就算讨个外星人老婆我也无所谓的。”他有些倔强地说着。站得硬邦邦谁也不看。

气氛便是从那刻起变得有些不同。冯晓琴从未见过这样的冯大年与其说是惊讶倒更像是不习惯。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僵了几秒顾士宏又招呼大家吃西瓜:“天气热吃点降暑——”冯大年别别扭扭地坐下来朝冯晓琴瞥了两眼又迅速收回。冯晓琴看在眼里。依然是不吭声拿块西瓜给小老虎“——英语读过吗?”小老虎嗯的一声。她又道:“小提琴拉过吗字练过吗?”小老虎吐了吐舌头。她提醒他:“暑假作业早点做完不要拖到最后几天。自己的事情心里要有数。”小老虎说:“好。”她说下去:“妈妈再怎么盯着终究不能代替你又不能拿根绳子把你拴在我腰上。再亲的人都是假的说到底还是自己对自己负责。你要是考虑清楚了我都随便你。”小老虎被这通话弄得一愣没头没脑地。其余几人自然听得出来这话是对着冯大年。冯晓琴擦去小老虎下巴上的汁水瞥过冯大年龇着门牙在啃西瓜嘴都歪了——这会儿竟又是没心没肺了。刚才那番话也不知怎么说出来的。一眨眼就成大人了。一两天做一件按一百块一件算这小子闷声不响发财。平常只见他窜来窜去也不知哪里挤出的时间。还瞒着她。小老虎与他相邻坐着两人差了五岁一个已是大人模样一个还是孩子——总算是都待在她身边了。退一万步想好坏都是其次儿子在身边就安心了。冯晓琴忍不住有些唏嘘起来。忽听冯大年叫她:

“姐你怎么不怀疑你儿子?”

她一怔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儿子”是小老虎。冯大年说下去:“你就知道欺负我。你儿子是上海人姐你现在也是上海人了。瞧不起我们外地人。”

他连珠炮似的说完。带些怨气还有促狭。冯晓琴瞥过小老虎有些抽筋的脸忽然觉得冯大年像是在妒忌小老虎。妒忌从何而来也是奇的讲起来辈分也不同——那瞬她猜想或许爸妈把那事告诉他了也未可知——但只是猜想。爸妈应该不会说了要带到棺材里去的。又或许是错觉。眼前的情景充满着诡异的无可言说的意味。一个儿子怪他偏心另一个儿子一脸心虚。她竟有些好笑了。回想小老虎这阵子是有些异样小男生原先浑浑噩噩的现在竟也懂得穿名牌了运动鞋指定要三叶草前几日买回来她还怪冯大年小孩没必要穿这么贵的鞋但见他俩和睦心里还是欢喜的。现在想来那日冯大年脸色一直不大自然。冯晓琴在几秒内飞快地做了五六种设想。关于她两个儿子。最坏的那一种甚至是有些心惊肉跳的牵扯上“要挟”“陷害”那种字眼像编故事了——应该不至于。

顾清俞在阳台上打了半日电话总算是结束了瞧个空当进来道:“爸我先回去了。”话音刚落小老虎忽地起身指着冯大年“你瞎讲!”冲过去抢在顾清俞前面噔噔往楼下奔去。冯晓琴心里一跳某种熟悉的感觉袭上心来后背都麻了。还没动顾清俞已快步跟过去抓住小老虎的衣领揪了上来。“有话好好说!跑什么跑!”训斥的口气。冯晓琴瞥见顾清俞严肃得有些过头的神情猜她或许也想起了那个可怕的夜晚。吵架、出走、楼道口。虽然此刻的小老虎远没有她当时那么理直气壮而更像是无理取闹地发泄。

在吃完半个西瓜两个孩子断断续续半遮半掩地叙述后情况大致清楚了。比想象中要稍微复杂些。小老虎居然也是冯大年的买家之一两人在某个偶然的情况下得知真相冯大年作为舅舅和获利者带他去买了运动鞋然后再吃牛排。席间小老虎向舅舅表示了羡慕冯大年以为指的是他做手办的技能谁知不是——“小舅舅我要是能像你这样自由自在就好了——。”小老虎把冯晓琴为他安排的暑期作息表给冯大年看从早上起床到晚上睡觉做作业、拉小提琴、上英语课、阅读、奥数、练字、写作文……除了吃喝拉撒几乎没有空当。他由衷地感慨:“小舅舅人人都说上海好我宁可去安徽没人逼我读书想干吗就干吗。”那瞬冯大年被一种无法言喻的成就感充斥着赚了钱请上海的外甥吃饭生活方式也得到充分肯定人生的价值在那一刻达到极致。他激动得差点流下泪来。当然他也略带疑惑地问小老虎:“我的手办不便宜你哪来的钱?你妈知道吗?”小老虎没有回答而是让他保密。冯大年当然不会说那些跟他没关系。他津津有味地挑着饮料里的粒粒橙。“小舅舅你以后手办全卖给我吧?”忽地小老虎脆生生地道。冯大年一怔不敢置信地。小老虎说:“网店收你百把块钱一件你晓得他们卖出来是多少钱吗?”冯大年还是没反应过来。小老虎放慢语速:“——小舅舅我们可以联手搞个店自产自销。”冯大年被他与稚嫩外表不符的老到语气惊呆了。以至于小老虎接下去说的诸如注册网店、成本、广告那些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有些生硬地切着牛排靠近筋那块怎么也切不下来越急越不行索性整块塞到嘴里。小老虎咧开嘴嘲笑他的吃相:“小舅舅牛排不是这么吃的——”提出可以帮他切。冯大年拒绝了。沉默片刻后他继续追问小老虎买手办的钱从哪里来的。“偷你妈钱包?”他大胆揣测着。小老虎摇头“——我有压岁钱的。”冯大年道:“压岁钱你妈不收走?”小老虎道:“我妈把整数拿走剩下零的留给我。”冯大年不信:“你买手办这么多钱你妈发现不揍你?”小老虎得意扬扬道:“我有挣钱的法子我妈不会发现的。”说着举个例子“我网上买你的手办再卖给我同学——”冯大年听天书似的神情问:“他们干吗问你买淘宝不是都有?”小老虎解释:“淘宝也不全的。我们班上好多同学都收集手办有时候一套就缺一个人物急得要死。我同时关注好几个店哪家店进了就赶紧买下来比如进价三百块卖给他们五百——”冯大年叫起来:“五百?”小老虎道:“那些同学家里都特别有钱每个月零花钱都是好几千。根本不在乎。”冯大年听得咂舌酸溜溜地。小老虎又一次提了那个建议:“所以说啊小舅舅你卖给网店一百块他们卖出来三百白让他们赚了两百我们自己干省掉中间环节这两百就逃不掉了。”冯大年冷眼旁观见这小孩熟练地切着牛排居然连鸡翅也用刀叉切半天工夫挑下几绺细肉精巧地放进嘴里。嚼得煞有介事。冯大年看得肚肠都痒了恨不得一巴掌上去吃饭又不是作秀矫情个屁!倘若此刻打住或许也不会有后面的事。偏偏小老虎那张似懂非懂煮不酥的嘴冷不丁蹦出一句:“我妈说了聪明人用巧劲傻瓜才卖戆力气。”说着意味深长地朝冯大年看。倘若冯大年再成熟些便能看出这臭小子其实是故作老成全在一张嘴上了大可以一笑了之。但冯大年自己也是个孩子正是把简单问题往复杂去想的年纪。加之小老虎是上海人这让事件的性质变得更为严重上升到地域阶层的高度。“你脑子挺好使啊”他说小老虎“我不能跟你比。知道为什么吗?”小老虎问:“为什么?”他道:“因为我妈老实你妈不老实。遗传的。”小老虎把这话视作玩笑笑得牙龈肉毕露。接着冯大年提出正在做一套“复联英雄”问他有没有兴趣。小老虎激动起来。冯大年说:“一千块我只收现金。”小老虎有些为难“我没这么多钱啊先欠着等卖掉我们再算好吗?”冯大年不答应“既然合作就要按流程来。否则我还是找原来那家。”瞥见小老虎一脸苦恼便给他出主意“你问你妈要呗。”小老虎道:“她绝对不肯的。”冯大年说:“你家橱柜里那么多摆设随便拿一件卖了你妈也不知道——”小老虎惊讶地朝他看。冯大年便说自己的事“我还去工厂偷过零件卖钱呢。你还是太嫩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当然了你要是怕那就当我没说。”他那瞬其实慌得要命有种犯罪的感觉乱套了。脸上还故作镇静。当小老虎迟疑着问他“拿哪件呢”他回忆那天去顾士宏家在玻璃柜里见到的那些陈设一件一件的。“我随便说一样啊”他咽口唾沫“——就那只小金乌龟吧。”小老虎问:“被我妈发现怎么办?”他哈的一声“你妈可不是普通人她什么没见过?我是她弟弟抓住也就骂一通你是她唯一的儿子她还能怎么样?宰了你?”

小老虎把这句话说出来时顾清俞瞥见冯晓琴脸色一变神情中掺些微妙的意味。在场几人唯有她能看出来。明明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偏还要做得滴水不漏仿佛恨铁不成钢气是气的又不能用力过猛。顾清俞倒生出些同情来。这还不像寻常兄弟俩吵架父母或帮或劝便是打骂也都在明里。唯独眼下这种情形牵丝攀藤地窝塞无可言说。

金龟在床底下被搜了出来。小老虎思想斗争好几天“闲鱼”上上下下终究没敢动。顾士宏打圆场:“东西没丢就好我年纪大了兴许拿了忘记放回去也是可能的——”顾清俞朝父亲看有些好笑。这糨糊捣得毫无技术含量听得竟像是嘲人了。小老虎一副煨灶猫的模样红着脸。冯晓琴在他头上轻轻一推“你也就这点出息。”又看向冯大年想说话忍住了。叹口气也是不易察觉的。冯大年不吭声头别向窗外。桂花树探出枝叶微微颤着墙上留下点点印迹。风声也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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