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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2 / 2)


“她说她妈病了回去照顾。就是那时候。瞒着我们除了你弟弟谁都不晓得。她对顾磊说如果把这事说出来就离婚。”

“那你怎么晓得?”顾清俞问。

“你弟弟昨晚悄悄同我说的。”顾士宏道“他也是没主意了。我跟他说没什么大事。你老婆这个脾性你又不是第一天见识。谁家过日子都这样不可能一帆风顺。多想着她的好她也是为了这个家。真要讨个娇滴滴的娘子两手一摊由你去那也不像。”

“顾磊还像个小孩。”顾清俞皱眉“说了要保密又抖出来。”

“你弟媳那人分分钟都让人有惊喜。顾磊说她还想把她弟弟也弄来上海。我心想再来一个只好在阳台搭张床。到时家里七口人三个姓冯。”顾士宏说到这里苦笑一下又摇头“我年纪大了再怎样也没啥反正混日子。就怕你弟弟将来吃亏。他不像你。男人没主意只好被老婆牵着鼻子走。”

顾磊开门进来。知道在说自己讪讪的。

“让你读书又不是让你去坐牢。”顾清俞笑话他。

“不是这块料比坐牢还痛苦。”

“你儿子看着呢你这当爸的哪里还有威信?”顾士宏道。

“我老早没威信了也不在这一天两天。”顾磊耸耸肩脸上满是无奈。又对父亲道“——户口本放放好。”

“做啥?”

“她想买个商铺。都看好了就在后面那条马路。我不答应她缠了我半天。反正只要户口本不给她她就买不成。”

顾士宏和顾清俞对视一眼。想果然应了那句“分分钟都有惊喜”。顾磊往床上一坐双手背后撑着朝两人看。是征求意见也是把皮球踢出去偷懒的一种。两条腿垂下来坐着看不出长短。那几年大大小小的医生看过无数也并非完全无效至少站着是与常人无异了。走路若是上心些也可蒙混一阵。当年与冯晓琴相亲回来到家就嚷脚酸白天踮起一只脚走路好瞒住人家姑娘也是费尽力气。前脚掌要断掉似的脚踝那里也抽住了。拿药油揉了半日才好。其实也是无用功。没多久便现了原形。总不可能瞒一辈子。冯晓琴真要计较又哪里会看不出来。只是不响罢了。男女各站天平一边条件一桩桩堆上去砝码似的。这项缺的那一项填上。两头才差不多持平。也不是谈着白相一开始便是以结婚为目的男的岁数不小女的则是奔着上海户口。这样倒也干净利落省去了许多铺垫。拍结婚照时那摄影师也是马大哈竟未看出顾磊腿有问题只觉得这人动作不协调到极点肩高肩低身子从未摆正过。到公园拍外景池塘边两人拗造型“老公来抱起老婆。”摄影师叫他。顾磊横抱起冯晓琴对着镜头挤出笑容却被冯晓琴几绺头发钻进鼻孔弄得连打两个喷嚏。腿一软整个人立刻便倒总算反应不慢把老婆往前一推自己“扑通”掉进池塘。站起来时成了落汤鸡也无暇掩饰一瘸一拐地爬上了岸。这样狼狈的局面贯穿两人多年的婚姻生活。包括外人看得见的以及看不见的。有一阵冯晓琴给丈夫熬中药整整几个月家里都是一股呛人的药味。除了夫妻俩自己其余人都以为是调理筋骨的。顾士宏还劝儿子是药三分毒不能常吃的。顾磊支支吾吾。直到某日街道妇女干部上门劝冯晓琴上环冯晓琴幽幽说了句“多此一举”被顾士宏听见才隐约猜到几分。但小夫妻的事又不好多问况且也不是没孩子。便只由得他们。平心而论顾士宏觉得这儿媳总体还是可以的换了别的女孩心善心孬不论单是说话行事也没几人能做到她这样。到底还是给丈夫留颜面的。便是有些心机也不是那种吃相极差的。说到底还是儿子没用浑身上下没几样拿得出手的哪个女人跟他一比都是强势做多做少真正是凭良心了。

“商铺买来做什么?”顾士宏问儿子“她要开店?做生意?”

“她说先买下再说。附近小区多还有在建的。相比之下配套的商铺反倒不多。而且也不限购离家又近。她是这么说的。”

“现在网店那么多实体店生意难做。”顾清俞道。

“这我也说了。别的不提楼下三千金爸爸不是要回老家了?她说人与人能一样吗别人不行未必她也不行。退一万步实在做不下去过几年转手卖掉也不亏。”

“你们夫妻俩的事自己决定。”顾清俞对他道。

顾磊嘿的一声又朝父亲看。

“到八十岁你还是这副模样吧。”顾士宏摇头恨铁不成钢。

顾清俞停顿一下问:“你准备跟她过一辈子吗?”对着弟弟这些年她早已习惯了单刀直入问题是有些过分直接了但要替他做判断只能如此“——说实话。”

顾磊很认真地想了几秒钟“她不离我肯定不离。但她那个人我有点吃不准。”

“那就是没信心过一辈子。”

“阿姐——”顾磊皱了一下眉头。

“没啥不好意思的。现在就跟法庭上差不多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别感情用事也别故作潇洒。我们是要分析客观情况把所有因素都摆到台面上哪些对你有利哪些对你不利。我们是你最亲的人有啥说啥别不好意思。”

“说实话”顾磊咽了口唾沫又擤一下鼻子有些沮丧地“——是没啥信心。她比我小那么多又漂亮脑子又活络。要是没孩子肯定留不住她。现在有小老虎大概”他又思忖一下“一半一半吧。”

“商铺别买就说给小老虎买教育基金保险。我明天就把资料发给你。给孩子买保险她也没话说。还有你现在住的这套房子将来无论她说什么用什么理由都不可以卖掉也不可以加上她的名字。家里存款还是让她管但数目你要清楚不能稀里糊涂的。”

“晓得。”顾磊道。

“听说她弟弟也要来上海?”顾清俞问。

“说过两次。小家伙现在才十五岁估计也没那么快。”

“她大概会拿这理由让你再买房子搬出去单过。你自己要想清楚:一、愿不愿意单过;二、再买房子是否现实;三、如果买房子钱不够你们会怎样打算。反正我还是这个意思买不买房随便你前提是现在住的这套房不能动爸爸以前学校分的那套黄浦区的小房子也不能动。当然调头寸二三十万我可以借给你们没问题。你记住别说你自己就是我和爸爸也是希望你跟她白头到老的毕竟孩子都那么大了。我们的宗旨是不害人但也要防她有什么想法。这种例子太多了。你自己心里要有数。”

顾磊点头“嗯。”

顾清俞瞥见弟弟的神情想加上一句“与其压着人家不如自己争气。这才是顶顶要紧的”忍着没出口。说了也是白说反弄得他不开心。这其实倒与弟媳是一个意思。冯晓琴若是她亲妹妹顾磊是妹夫今日这话便要反过来说了。说到底还是立场不同。是非对错倒是另一层面的问题了。她又朝父亲看“——爸你觉得呢?”

“你姐姐说得没错。”顾士宏对着儿子也是千千万万个一言难尽“你啊!”

这时外面有关门声。三人走出去见门口的行李已不见了。打开大门楼道里噔噔噔的脚步声。小老虎在一旁哭丧着脸“妈妈走了。”顾清俞心里一动猜到冯晓琴方才必定是在门口听见了。隔墙有耳祸从口出。老话就是老话。中午自己是这样现在冯晓琴又是这样。未及反应顾磊已冲了下去跌跌撞撞地:“老婆——”

冯晓琴已走到二楼听见顾磊叫唤更是加快脚步。箱子在阶梯上绊了一记差点摔倒也顾不上了。那瞬心里满是恶意想妈个x总不见得还让个瘸子追上。这一去势必要在娘家住个十天半月待他苦苦求她膝盖磨破闹个够本才罢。以前有经验丰富的过来人教她平常没事一动也别动真要碰上事对方理亏便往死里闹。就跟打蛇打七寸一个道理。突出重点一击即中。晚饭前那一闹她其实是有些后悔的冲动了白浪费了一次机会。只能见好就收。那效果竟跟发嗲差不多。现在才真正是怒了。一家子合起来算计她当贼似的防她这话讲到天边都是他们理亏。一直听人说上海人刁钻眼下才真的见识了。句句都跟刀子似的偏偏语气还软绵绵温暾暾把促狭话当道理讲。好像不这样反倒是不对了。都说婆婆难对付她本来还庆幸自己没这烦恼谁晓得摊上个大姑子更是难搞。婆婆再麻烦年纪摆在那里总有出头的一天大姑子就不同了年纪相仿更别提还是个双胞胎。真正是此恨绵绵无绝期了。

忽然楼道里“啊”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滚落“砰!”巨大的撞击声玻璃的粉碎声。接着是男人的闷哼疼到骨髓的声音。一秒钟的沉默。随即便混乱了纷杂的脚步声、呼救声、尖叫声、小孩的哭声。那瞬冯晓琴兀自没有回过神来可怕的预感让她仿佛灵魂出窍般空空荡荡。竟想起那盏台灯跌碎在地上的一对鸟儿原本是相依互望转瞬就各自散落连个完整的模样也不剩下——半晌一步步上楼大腿像灌了铅每一步都沉得要命。走上一层见顾磊倒在角落里人事不省。正面看不出受伤的样子。邻居也闻声出来见状要帮忙把人扶起来顾清俞沉声道:“别动别动他身子。”冯晓琴怔怔地往前挪了一步。这一步仿佛用了浑身的劲道却也只挪动了几厘米。很快血从顾磊的脑后蔓延开只一会儿工夫地上便是很大一摊。黑红得怖人。

救护车送到医院。手术进行没多久医生出来宣布病人已经死亡。顾士宏没撑住扑通跌坐在椅子上昏了过去。顾清俞扶住父亲抽泣起来。只有冯晓琴不动傻了似的。坐在椅子上像是没听见医生的话。半晌站起来抓自己的头发一下两下。忽然猝不及防地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啊——”

追悼会那日晚上冯晓琴站在饭店门口抽烟。一根接着一根。不想待在里面太闷。眼泪到此刻为止该是再也流不出了。没力气。哭也是要力气的。烟戒了十来年结婚后就不抽了。连顾磊也不知道。呛了几口就渐渐适应了。找回原先的感觉。抽烟与吃喝不同。吃的喝的看似丰盛却只在身体里打个圈便又出去了。烟虽然看不见几缕气体顷刻间竟是充满四肢百骸。至少那刻是踏实的。

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她回头是小葛。

“给我一根。”小葛伸出手。

冯晓琴瞥过她已经明显隆起的腹部迟疑着还是掏出烟递了一根给她。点上火。她明显是新手被呛得咳嗽却不放弃。两个年轻女人良家妇女打扮在惯做豆腐饭生意的餐厅门口抽烟这画面多少有些奇怪。经过的人都朝她们看。小葛有些木然的声音:

“节哀。阿嫂。”

冯晓琴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把她嘴上的半根烟拿下来扔在地上踩灭。

“别抽了对孩子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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