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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1 / 2)


x 清晨六点顾士宏推着那辆老式的凤凰自行车走出单元门。初冬天气早晚已凉得很了他夹克衫里只穿件长袖t恤有些抵不住脖子一缩把领口那粒扣子系紧。环保袋往车龙头上一套骑上去。遇见邻居人家老远便打招呼“顾老师这么早买小菜啊!”他忙不迭点头腾出一只手挥动着一笑嘴角的皱纹挤出来“礼拜六老规矩聚餐。”

聚餐是在家里。每周六雷打不动。大哥大嫂、妹妹妹夫还有侄子甥女加上自家这几口统共13个。真正来齐的也不常有这人加班或是那人有约少一两个但冷菜热菜还有汤荤素搭配总归也是满满一桌。圆台面平常摆在门后防尘布罩着一周用一次还有玻璃转盘设施是齐的。20年前造的半老小区上海第一批商品房放在当年是挺括的但眼下豪宅一茬接一茬两室一厅都要150平方米了。客厅小是硬伤也不分正厅餐厅放下圆台面各式椅子聚拢来圆的方的七翘八裂边上勉强还够走路。介于热闹与杂乱之间。这样的自家人聚餐本就有些乱哄哄的。随意不修边幅聊天内容言不达意。老人家喜欢。顾士宏那90多岁的老母亲每个礼拜只盼这天手舞足蹈地兴奋。儿孙绕膝、天伦之乐的意思全浓缩在这刻了。好像那六天都是假的单单这天才真正是过日子。

买完菜回家几个小的都起床了。儿子顾磊对着镜子刮胡须儿媳冯晓琴在厨房煎韭菜饼孙子小老虎在阳台上练小提琴头发还是蓬的一张隔夜面孔应该是没睡醒便被妈妈揪了起来。唯独冯茜茜还在睡。顾士宏倚着门换鞋冯晓琴过来接菜看一眼“爸爸这两日梭子蟹壮的。”顾士宏嗯了一声:“正当时。今年宁波海鲜是大年。”冯晓琴又道:“骨头也新鲜的。”顾士宏瞟一眼墙上的挂钟“先出水拿大锅放火腿和笋。骨头汤时间越长越好炖一整天汤像牛奶一样浓。”冯晓琴应了:“晓得笃定来得及。”

早餐摆上桌。粥、咸菜、韭菜饼、面包、牛奶、白煮蛋。人多早餐品种也杂。中西合璧。顾士宏在小区门口买了两客生煎前一晚小老虎吵着要吃。孙子是祖宗。一会儿顾老太从外面进来太极拳是每天练的有固定圈子一群老人家平均年龄都在80岁朝上。老太精神极好一口牙齐齐整整腰不弯背不驼就是耳朵有些背说话声音大。进来便嚷着饿了。也是祖宗。冯晓琴连忙盛粥热乎乎地端过来配凉拌香椿。一家人吃早饭。老式的八仙桌加上碗筷佐料瓶瓶罐罐也摆得七八分满。放在过去倒没什么现在一户这些人口四世同堂也算大家子了——三室两厅顾士宏住朝北那间;朝南两间顾磊夫妻带着儿子住大间;顾老太原本也是一间前几年冯茜茜来了没地方睡只得挤作一间。拉块帘子各放各床反正一老一少关系也隔得远不必多应酬面上稍过得去便罢了。

吃过早餐冯茜茜从床上被姐姐冯晓琴拖起来。嘟哝两句也只得乖乖穿衣服洗漱。啃了半个面包便到厨房帮忙。从安徽到上海讲起来是亲戚姐姐家也是自己家但到底不同平常倒也算了周六是大日子人多事多里里外外都是活儿。“眼里要有活儿。”初来上海那天冯晓琴这么对妹妹说。意思清楚亲姐妹说话不用拐弯抹角。上海租一间房子多少钱?别的不提楼下302一套房租给四个人最小那间一月也要毛三千还不包括水电煤。白得个落脚点吃住免费自己要拎清。反正就算在安徽女孩子家该干的也得干。说得过去。冯茜茜做家务没姐姐利索但也不太差。洗菜切菜剥葱捣蒜打个下手什么的绰绰有余了。顾家做菜是典型上海风味浓油赤酱味精是不放的纯粹靠糖吊鲜。不管鱼肉菜蔬临出锅前一把白糖撒进去。倘若猪手、蹄髈、酱鸭那种还要放冰糖熬上几小时。安徽菜是偏辣的冯茜茜花了小半年才勉强适应这边菜的甜度。冯晓琴到底来上海日子久几只本帮小菜比如葱烤鲫鱼、油爆虾、糖醋排骨已经很有火候了。连顾老太那样挑剔的嘴(包括口味和说话内容)也时不时地蹦出几个赞美的词“可以的”“不难吃”“像点样子了”——人人都说冯晓琴是个好媳妇。女人一旦上升到“媳妇”这个层面就跟地域、学历、相貌那些关系不大了是另一套评价体系。也是硬性指标。冯茜茜比姐姐小了七岁后面还有个弟弟冯大年又小了八岁男孩子是宝家里人个个疼爱反宠得他屁用没有傻子似的。她自小跟在姐姐屁股后面听惯了别人对姐姐的夸奖“将来谁娶了你真是有福了”那种。所以她毫不怀疑姐姐会成为这家的主心骨。早早晚晚的事。顾老伯年纪一点点上去姐夫顾磊又是那样的脾性顾老太就算让她活到一百岁也只剩下七八年光景。冯茜茜觉得上海跟原先想象中的似乎不同。越是来得久就越觉得这座城市骨子里跟老家也没什么差别。小一辈的男人都被宠坏了没什么x用。姐夫顾磊也是个孱弱的人当然身体差也是个原因但基数若是高再怎样也低不到哪里去。到底是逊了些。顾士宏是老派上海男人会做事谈吐文气人也拾掇得干净。女人走得早孤家寡人一个做成这样不容易了。现在哪里找得到这样的上海男人。独自拉扯一对龙凤胎长大。顾磊比她姐姐顾清俞迟了一分钟出生老大老二的态势在娘胎里便定下了。连相貌也完全不同。异卵双胞胎。顾清俞长得像父亲眉清目秀不失英气。顾磊五官也干净却多少有些寡淡的意思了。个子本来不矮奈何少年时便瘸了一脚高一脚低整个人便显得畏缩不够挺拔。说话习惯皱眉川字纹深得刀刻似的。看着比他姐姐要老了好几岁。八二年出生的老女人。冯茜茜背地里这么叫顾清俞。其实也谈不上什么矛盾。顾清俞上班不久便买了房搬出去单过。倒也不远也在万紫园四期的两室12楼正对着湖中心。冯茜茜掐指算那年她也不过二十三四岁房价再便宜一套七八十万总要的也亏她下得了决心。女人对着女人尤其是强势的女人敌意是免不了的。冯茜茜不像姐姐好坏只藏在心里面上一团和气。她做不到嘴上就算忍着眼神也要扔几个过去。姐姐是有些被这女人压着的。冯茜茜看得出来。气势上还有眉里眼里都有些微妙的意思。“投缘就多说几句不投缘就少说几句。不就行了?”冯晓琴常这么说。家里人少也是个小小社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斗智斗勇那套外头人其实是不搭界的套路全用在自家人身上。有意思也没意思。冯晓琴叫顾清俞“阿姐”上海话已有七八分像样了。她对待顾清俞与对待顾昕、高朵朵的态度是完全不同的。倒跟长辈是差不多级别。一声“阿姐”叫得隆重而又亲切。冯茜茜替姐姐不忿老家也有厉害的大姑子但毕竟不同那些人全厉害在嘴上一开口就把底全抖开了反倒不难对付。难的是顾清俞这种。首先是撇清的各人自扫门前雪保持距离其次也客气面上不露出一丁点难看说话也轻柔读书人的模样与别不同。外头平滑尖刺往里长像脚上的鸡眼。除非连根拔否则越碰越疼表面看还没什么异样。连叫屈也无从谈起。冯茜茜说姐姐讲来讲去还是姐夫不果断若早些年趁房价低时买一套也搬出去你们现在小日子不是逍遥快活?冯晓琴冲妹妹一句那你怎么不买?冯茜茜便叹道把我卖了都不够付首付的。上海人再怎样好歹有个老屋遮风避雨哪怕拖到现在置换一间厕所总是有的。我们真正是从零开始一片瓦一片砖都靠自己挣起来。起点不一样。

晚上聚餐的主题也是买房。骨头汤的热气在20平方米的客厅氤氲成一片白雾让各人的脸都有些看不分明。干燥的空气还有话题本身容易上火情绪像千年老树的纹理那样枝枝蔓蔓由此及彼。起初是喜事。顾昕要结婚了。双方父母上周见面算把这事敲定了。女孩也在新区政府上班宣传部门。众人问起亲家的情形顾士海只是笑笑说蛮好。苏望娣蹦出一句“怕是吃不牢”意思亲家老爹是厅局级门第相差甚远对方一口官腔虚虚实实自己这边搭不上话一顿饭只是傻笑“笑得我两边面孔都酸了”。顾士海纠正妻子:“人家客气倒是客气的——”苏望娣翻个白眼“不客气初次见面难道一记耳光上来才叫不客气?他们分明是有些嫌弃我们。”顾昕桌下踢了母亲一脚。苏望娣嘴上不停:

“酒席该男方来办他们抢过去也就算了反正换了我们那样的高档饭店一万多一桌肯定是舍不得的。他们心疼女儿要办得风光也由得他们。但买房首付一家一半作死啊小两口买那样大的房子一个卧室比我们家客厅还要大几倍。首付一千万每家拿五百万他们倒是无所谓说拿也就拿了。倒逼得我们要卖房子套现。我们没有婚房吗?昕昕那套两室户小夫妻住住不是蛮乐惠?一点也不伤筋动骨。他们要面子女儿新房住豪宅有本事两千多万一次性付清。折腾我们穷人家有啥意思?欠银行一屁股债小两口每月要还好几万这是过日子吗?拆家当还差不多。”

“哪个楼盘?”顾士莲问。

“就靠近世纪公园那个什么尊邸的。明年下半年交房。”

顾士莲看了二哥顾士宏一眼“有钱啊。”停了停加上一句“——你们都有钱。”

顾士宏知道妹妹的意思。顾清俞最近也有意买房恰恰也看中那个楼盘。离这里近上班也方便世纪公园板块地段环境都是没话说的开发商也是出挑的。内环里的新房又是顶级配置卖掉一处便少一处。值得拥有。这些话从顾清俞嘴里说出来像法官敲的法槌一锤定音。顾士宏连半句质疑的话都没机会说。也不能说。说出来就是准备吵架了。孤家寡人一个买那么大的房子做什么从东到西要走半天半夜不怕做噩梦啊白白交那些税又是契税又是房产税将来老了连个继承的人都没有。无用功。顾士宏慈父做惯了条件反射只说好的孬的全往肚里咽。说了也没用。一腔苦水只好找妹妹顾士莲倒。大哥顾士海是黑龙江知青前两年刚退休回来关系相对疏远些。妹妹直筒子脾气说过算过听过也算过。最适合当听客。顾士宏说:“她孤独终老倒没什么我没脸去见她死去的妈妈。”说人民广场相亲角都去了八百回了简历写在牌子上举起来相当挺括照片也拿得出手。合适的小伙子也不是没有牌子对上照片相好欢天喜地回家报告。没一次有下文。顾士莲说:“虱多不痒债多不愁等她四十岁时你也就不急了。死心了。”又道“她是因为找不到对象才单身的吗?所以说呀你急死也没用。”这种安慰比怄人还糟。顾士宏竟也真的一次比一次心平些。索性不管了。想着两眼一闭好坏由她去。偏偏又冒出买房这茬还跟表弟买婚房挤在一起。愈发地触心境。

“小姑娘漂亮吗?”高朵朵抛出一句。是说顾昕的未婚妻。“照片有吗?”

顾昕手机里翻出一张众人轮流看。看完还给他默默地。除了冯晓琴说句“挺清秀的”其余都不作声。连敷衍的话也省了。苏望娣鼻子出气哼道:“昕昕喜欢有什么办法。”高朵朵笑了一下“那张曼丽呢阿哥不是也蛮喜欢的?”顾士莲推了女儿一记“你太平些。”高朵朵今年二十岁正是惹是生非的年纪讲话不管不顾:“阿哥挑女朋友的眼光一会这样一会又那样。差别蛮大的。”冯茜茜嘿的一声也要接口被冯晓琴眼光一凛硬生生缩了回去。张曼丽是顾昕的前女友大学时开始交往半年前突然分手。这话题有些敏感。众人停了停又回到买婚房。苏望娣说两个方案卖掉现在住的这套或是卖掉顾昕那套两房。“住的这套没电梯六楼老了爬不动搬走是迟早的事。但昕昕那套是毛坯还要装修又是一笔开销。”顾士宏说:“装修完还要晾前后加起来起码半年。”苏望娣点头“就是。”

顾老太笑眯眯地啃一只鸭腿不说话只是听大家聊天。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滑过男的女的老的小的一只只面孔都是可亲的。老太太辛苦一世的意义都在此刻了。旁边顾士莲嘀咕一句“认识没几个月就结婚不是有了吧”。老人家平常耳背这瞬竟是异常精细鸭腿一扔径直问顾昕:“真的有了?”顾昕红着脸默默点了点头。众人才知是真的怀孕了。顾老太欢天喜地又问:“几个月了?”苏望娣说:“刚查出来也就两个月不到。”顾老太扳手指“那还好春节还不显怀。”是说喜宴定在大年初六。顾士宏对大哥说“恭喜”顾士海是老派人总觉得这事有点难为情拱了拱手也不多语。苏望娣摇头“现在的小孩啊屁都不懂做事还野豁豁——”顾士莲说:“明年这时候你们家热闹了。”推顾士宏一记“到底是兄弟一样的风格先上车后补票。”顾士宏吃不消这妹妹忙不迭地做个“嘘”的口形。又朝冯晓琴看去。后者只是淡淡一笑若无其事地。

顾清俞不合时宜地打来电话。问候大家。欧洲这时还是中午她说她在啃三明治。“没你们丰盛。”本意是想凑趣。问父亲:“你们在聊什么?”顾士宏挑出扼要一字一句地:“你表弟妹怀孕了。”电话那头说“恭喜”。顾士宏加上一句“人家比你还小了六七岁。”顾清俞像是没听懂“那也不小了也快三十了。要生就趁早。”顾士宏只有苦笑:“你倒也晓得——”

“清俞去欧洲干吗?出差还是度假?”顾士莲问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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