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最想要什么?苦难的时候是想要有口饭吃,他们知道不跟金人打就没有饭吃,当然拼。等到了有前景的时候,他们知道不跟金人打也是可以有饭吃的了,那么就打不打也没关系了、自然产生战斗惰性。但这时候他们最想要的还只是有口饭吃吗?胃口早已被撑大了啊。金朝当局,从前不能瓦解他们,到此终于有了诱降的空子。
这个前景,这个空子,这个转折点,就是耿京义军受南宋朝廷官职——南宋朝廷可以给的,金朝当局一样可以给。你一旦杀耿京成功,你便是最大的功臣,与你现今在义军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语。名利、权力、女人,总有人率先心动,再影响更多人心动,如此以滚雪之势,还愁凑不出一支暗杀的党羽?
山东义军全面崩溃,与其说是群龙无首,不如说是私心作祟——不仅在那个盛极而衰的鼎盛期,战斗力开始减弱、暗斗心逐步升级,暗杀耿京水到渠成;更关键的是,从耿京死后到义军解体的那个后期过程里,亦有越来越多人,私欲吞了大义:如果说战前那些都是主动投诚,战后一旦出现了条件不平衡而眼红脑热,主动投诚者又势必要带动被动归顺者……战后的势力重排,比战争本身还大,不止现在的红袄寨是,当年的耿京义军亦然!
军心先在空中瓦解,兵将当然一盘散沙。
耿京之死,说白了只是个精神领袖的拆裂罢了,要是义军本身能坚定哪怕半分,只会越挫越勇战到最后一寸土!可惜,太多人只会审时度势,或许人本就是形势的附庸。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自古义军,聚义为始、招安为止。
不能说那一战败了是张安国一个人的原因,若那晚义军戒防够严实金军也冲不进来;不能说张安国害了一整个山东义军,义军必须往自己身上归结。事实上,张安国算什么,他只是金政府为了表示善待招安者而树立的榜样,同时,也还是金朝当局战胜后玩的把戏、丢的弃子——
张安国这种叛徒,是金人眼里的沙子,若能成为辛弃疾等坚定者的靶子,将方便金政府轻而易举地筛走不安定因素。须知,在金人眼里,义军既已解体,张安国等降卒没必要维持也不宜久留,正好太多人的怨气要散,死一些头领、走一批投南宋,是最好的结局。所以,才有了辛弃疾轻而易举的“壮岁旌旗拥万夫”。
当然,那时胡水灵看不到这么多,那时胡水灵亦斩钉截铁与张安国断绝关系。信仰不容玷污,哪怕那是爱侣。他做错了就是错了,胡水灵可以把他的罪名降到客观层次,但绝不否认他有罪。
却就像断不掉的宿怨,可巧也是那多事之秋,十七岁的胡水灵,意外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无奈降金,只因无处栖身,孩子本没有错,何况胡水灵还有其余的家人,需要张安国的支撑。
终到了那一天,济州城张安国的住所中,辛弃疾率领精锐,趁酒宴将他劫持,押送回宋治罪,昔日兄弟,今朝反目,胡水灵知,自此一去,再无相见之日,义军中坚定者对叛徒,从来都是杀一儆百……胡水灵虽也凄楚,却并无痛恨辛弃疾之意,是非黑白,她清楚得很。
但她没想到的是,辛弃疾手下的那些精锐,会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张家胡家的其余人斩尽杀绝!如果说,这就是株连九族……几十年后,杀人者可以解释,自己只是气急败坏,纵容者可以推卸,自己没有约束好手下,几十年后,那些荒魂该何处陈述冤屈?!
历史本就是鲜血淋漓的,但每一页,都是以血覆血,永远不知道后面隐蔽了多少枝节,只知道对叛徒持之以恒的唾骂,和对英雄极尽可能的歌颂。
仇恨从那时种下,仇恨只因为不公道。
靠着身负武功逃出生天,原想隐姓埋名做个平民,为张安国生了个儿子的她原也无欲无求,这个遗腹子,胡水灵指望培养他洗刷父辈的耻——胡水灵虽觉张府事件不公道,但当时她讨回公道的方式是这样的:就让这个孩子,做和他父亲不一样的人,行侠仗义,投效新的义军。
然而,往往世道不是这么如你所愿,你想隐姓埋名,他们人人喊打,你想行侠仗义,他们不领你情。在泰安的近十年生活,胡水灵都坚定决心要拉扯大的这个儿子,背负着“奸细后人”的枷锁却不肯屈服,竟在一次斗殴中不幸夭折。
那一年胡水灵真想,自己也病死了,或疯了,就好了……却挺了过来,有时候坚强的人反而命苦,越命苦,越坚强。
胡水灵于是独身一人,在金宋的江湖和朝野游走,各种关于辛弃疾杀张安国事件的记载、笔谈或说书,各种关于林楚江的抗金联盟,对张安国事件的渲染、衍生或歪曲。她忽然明白了张安国的被妖魔化,是她那么些年艰难的根本原因。张安国,因为辛弃疾的缘故,已注定被载入青史、遗臭万年,又因为林楚江的缘故,而成为当今天下的唾弃对象、典型反例,无论武林出了哪个败类,盟军出了哪个叛徒,祖师都是张安国。
“仇恨、伤血漫天卷地,我自一笑拒之绝之。”这一句,是她教育儿子任何事情都要笑着豁达地去面对的训条。
很多训条,教育别人可以,自己却做不到。胡水灵从看破的时候起再也不真心笑。
十几年前就扎了根却尘封的仇恨,终因这个世界愈发不平而翻新。儿子死了,当然死了,他不符合这个世界的规则,但胡水灵不会因此而妥协,讨回公道的方式,是颠覆这个世界!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