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自羞愧,奚指月已主动替他解了围,岔开话头道:“我知你的性子,这段时日不找我,定是怕打扰我清修。”
“今日找我,是遇上什么事了吗?”
陆九思想起自己取出玉牌的缘由,想了想道:“是遇上点事。”
奚指月没有询问,陆九思好似从那寂静中听到了对方绵长幽静的呼吸声,杂乱的心境也渐而平复下来。
“我们在定州城里遇碰到一名魔修,据他所说,浮阎岛快要沉了。”
听到这样骇人听闻的事,奚指月的声音仍是平静的。他轻声道:“这确实一桩大事。”
“这事多半是真的。”陆九思顿了顿,目光飘忽,“当初要下山历练,你说要不要来蓟北道,应当由我们自行决定。如若浮阎岛真的沉了……去不去岛上一探究竟,也由我们决定吗?”
他没敢看向玉牌。
仿佛只要目光不落在这枚晶莹剔透的玉饰件上,就不会让奚指月看穿他此时此刻心中所想。
他不是为了沉岛的事才鼓起勇气打扰对方。
他是为了江云涯,才说了这些话。
奚指月温和笑道:“你应当听过一句话,‘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既已身在定州城中,与魔修打过照面,若是心中真当想着去岛上看看,有谁能拦下你呢?”
“你能。”陆九思脱口而出。
奚指月轻咳一声,似是没料到他会说出这话。
陆九思听他那咳声不似造作,仿佛真的身体不适,关心问道:“你没事吧?”
“只是呛着了。”奚指月轻描淡写道。
陆九思不疑有他:“浮阎岛不比别处,温教习也说三十年前执意上岛的学院弟子十不存一,只有两三人全身而返……”
“现下那岛又快沉了。便是不遇上其他麻烦,只渡海时遇上风浪,恐怕就危险得很。”
“也不知岛上还有多少厉害魔修……”
他将心中的忧虑一股脑都说了出来,反倒轻松很多。
奚指月安静地听他说完,才出声道:“你心中想去。”
陆九思迟疑一阵,点了点头。
他说了许多上岛的危险,又是魔修又是风浪,可以说此举百害而无一利。他要是心中不想去,根本无需犹豫,断然拒绝也就是了。
而他还在踌躇,甚至特意给奚指月传音,便是因为他心底想要陪着江云涯走这一趟。
意识到只是点头,奚指月无从得知他的反应,他又低声道:“你说得没错。”
“那去便是。不拘你想做什么事,我都不会阻拦。”
“下山前我同你说的话,一直作数。你心中记着便好。”
“同我说说这些日子你都做了什么罢。”
.
奚指月坐在竹舍之中,一手攥着丝帕,小心抵在唇边,以免咳声漏出分毫。
小道童蹲在他身前,手持蒲扇,熬着炉子上的草药,时不时回头担忧地看他一眼。
奚指月说完那最后一句后,咳得愈发厉害,是以在陆九思说着近些时日在路上、在定州城中的见闻时,他都无法开口回应。偶尔低低应上一声,原本挺直的背脊便不由微微躬起,勉力强忍,才能将咳声压在喉头。
陆九思说了多久,他便安静听了多久。
直到月上中天,对方依依惜别,又再嘱咐了一次让他好好休息,注意身子,他才松开虚握成拳的手掌,放心咳出声来。
小道童抛下手中蒲扇,小跑到他的身后,踮脚拍着后背替他顺气,忿忿不平道:“大人,你也太不顾着身子了!分明还没到时候,为什么强行破关?!”
奚指月又咳了一阵,才缓过劲来。
他似是听不出小道童的气恼,柔声道:“只是试试,若是不成,下次再试就是了。受了点伤也没什么,旁人破境一样凶险,修行之事便是如此。”
小道童气鼓鼓道:“大人骗我。我偷偷看了许多书,还去问了温老头子,书里和老头都说,大人修习的功法是最最凶险的!”
奚指月笑了一笑,没有答话。
小道童依偎在他身边,见他攥在手中的丝帕隐隐染了血迹,心底又是着急又是害怕,拽着他的衣袖道:“大人,他们都说你已经是世间顶厉害的高手了,这功法那么凶险……能不能不修了?”
奚指月平日待他极好,便是他想在后山抓蟋蟀钓蛤.蟆,都愿意耐着性子陪他。
他有时调皮,惹恼了住在莫愁林中的教习,也都是奚指月护着他,替他向诸位教习道歉。
他拉着对方衣袖好声好气相求时,对方十有八.九都会答应。可这一次没有。
奚指月将那方沾血的丝帕收进袖中,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道:“药熬好了吗?”
小道童气道:“没好!你要是不听我的话,我再也不替你熬药了!”
话虽这么说,看着奚指月苍白的脸色,小道童还是快步走到炉边,盛了一碗褐色的药汤,替他端来。
奚指月面不改色地喝下汤药,将空碗轻轻放在桌上。
碗底碰上桌板的瞬息,他无声叹了一口气。
他亦知功法凶险,三障极难勘破。
可除了破尽三障之外,他不知道人世间还有什么办法,可以一窥天道。
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了。
※※※※※※※※※※※※※※※※※※※※
谢谢支持。